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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平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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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平”

秦皓陽騎車穿過昏黃的街道小巷,路過街邊慵懶的流浪狗時,驚擾起它們的防備之心,嗚嗷地沖他狂吠。秦皓陽咬著後槽牙,弓著腰向前蹬著,風呼嘯在耳畔,他發覺自己胸前的口袋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輕輕晃動。

終於一個轉彎,秦皓陽擡眼看到了家裏的燈光。

吱——

刺耳的剎車聲後,他甚至沒有顧得上鎖好自行車,就馬不停蹄地跑上了樓。

“慌慌張張的做了什麽?”楊潤雨從廚房裏探出頭來,站在一邊幫忙端菜的蔣雨繆也向門口看去,然而秦皓陽一反常態地溜進自己房間,哐當一聲關上了門。

“你吃槍藥啦?”楊潤雨一邊炒菜一邊責備了秦皓陽幾句,蔣雨繆把手中的菜端到餐桌上,她擡眼看向緊閉的房門,平緩的額頭微微皺起來。

“怎麽了?剛剛發生什麽事兒了?”

秦永業從陽臺上掛斷了電話走進來,他的工作性質特殊,極少次回家休息的時候,也都是在打電話談論公事。平時總和窮兇極惡之人打交道,秦永業的臉上始終有股嚴肅的壓迫感。

不過面對蔣雨繆,他會盡力地柔軟下來。

“沒什麽,對了秦爸你這次可以在家休息幾天呢?我們好久不見,我想多陪陪你”,蔣雨繆仰頭露出明媚的笑容,讓秦永業一陣心軟。

早在蔣雨繆出生的時候,他就跟蔣天預定了幹爸的頭銜,後來楊潤雨懷孕,他私心裏真盼著是個女兒,最好和蔣雨繆一樣可愛,融化他被醜惡世界傷透的心。

“你秦爸就盼著你多陪陪他呢,正好馬上周末了,你把你的朋友叫來家裏玩,幹媽給你們做好吃的。”

楊潤雨聲音中帶著笑意,端著最後一道菜走出廚房,她擡手點了點蔣雨繆的鼻頭,惹得秦永業也呵呵地笑出聲來。

房間裏的氣氛逐漸和美起來,秦皓陽的房間裏卻突然傳來一些響動,似乎什麽東西掉到了地上。楊潤雨“嘖”地一聲,皺著眉看過去,張開嘴想要罵,蔣雨繆趕緊拉了拉她的手腕,揚起天真無邪的笑臉。

“幹媽你快洗手吃飯,我去叫他。”

“這死孩子,叫他趕緊出來,別逼我去請他。”

“好。”

蔣雨繆看了眼秦永業,憨直的男人終於反應過來,陪著楊潤雨去洗手。蔣雨繆轉身走到秦皓陽的臥室門口,她擡起手剛想要敲門,突然‘哢噠’一聲,門被從裏面打開了。

臥室裏面沒有開燈,秦皓陽站在暗處,垂下視線對上了蔣雨繆向上擡起的眼眸,“吃飯了”,她的手空空地擡起著,反應過來迅速收回。

秦皓陽的臉很紅,額前碎發被打濕,脖頸上還在向下流淌汗水,他深色的瞳孔晦暗不明地看向蔣雨繆,薄唇抿成一條線。

“知道了。”

他嘆了口氣,擡手轉過蔣雨繆的肩膀,跟在她後面走過去。

——

這頓飯吃的很奇怪,秦皓陽全程都心不在焉,簡單吃了幾口就跑回了房間,蔣雨繆陪著楊潤雨收拾好餐具,和秦永業寒暄了一陣後,才起身道別。

她前腳關門離開,後腳秦皓陽就打開了房門,拉著秦永業和楊潤雨走進臥室。黑暗的房間裏,不斷重覆播放的畫面讓所有人陷入沈默。

“我剛剛去找董佳惠,她好像很害怕,把這個偷偷塞給我讓我趕緊回來。我已經打電話報警了,警察說董佳惠不在家,正在派人找她呢,爸,媽,她不會出什麽事了吧……”

楊潤雨一把抱住秦皓陽的頭,手掌在他的頭發上摩梭,她的目光落在視頻中蔣天的臉上,後背一陣陣酸疼。

“不會的,不會有事的。”

秦永業將視頻退出,他利索地拔下了U盤,轉過頭深深地看了身後的母子一眼,“這個事情一定要保密,絕對不能讓雨繆知道,皓陽,兒子,看著我”。

他彎腰摸著秦皓陽的稚嫩面頰,眼中閃爍著清澈的光。

“你做的很好,兒子,真的很好,現在這個事情交給我,你不要再想了好嗎?”

“爸,我想出去找董佳惠。”

秦皓陽的身體在微微顫抖,但他的目光卻很堅定。秦永業看了看楊潤雨,平時一向說一不二的女人,現在卻只是溫柔地平覆著兒子的心緒。

終於她輕輕開口,“讓你爸先把視頻送去局裏,之後我們一起陪你找”。

秦永業轉身迅速向外走去,窗外夏季的蟲鳴蟬叫有節奏地劃破安靜的氛圍,圖安,悠閑而又平靜的午夜裏,洶湧著神秘的浪潮。

——

秦永業打開車燈利索地掉轉車頭,輪胎碾壓著地面上的沙石離去,蔣雨繆的腳步便從陰影裏走出來,路燈昏黃光亮照射在地面,那裏拉長了兩道身影。

【為什麽想要見我呢?】

汪燃站在蔣雨繆身側,他挺直腰背時顯得身材沒有那麽瘦削,寬闊的肩膀很容易吸引別人的視線。蔣雨繆扭過頭看了他一眼,指尖在腿側輕輕敲打。

“汪醫生,你是不是,很討厭我?”

汪燃垂下的眼眸隔著鏡片,微微閃動了一瞬,他搖了搖頭。

【你上高中的時候我就認識你,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實習生,後來老孟讓我接班,你算是我第一個正式的患者,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,我只是你的醫生,做我該做的事情而已,但我很好奇你為什麽,突然這樣想?】

蔣雨繆笑著扭過頭去,視線重新看向前方。

“你知道的,我其實不記得董佳惠和秦皓陽了。”

“在我的記憶中,出現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,老孟說我生病了,遺忘是重新活下來的後遺癥,我努力地想要記起過去,但都失敗了,他們勸我向前看,我便照做……”

蔣雨繆的聲音停下來,她嘆了一口氣,睫毛垂下半遮住遠行的視線。

“……可是現在好像,只有我一個人在向前走,他們很多人卻都留在了過去。趙叔叔,董佳惠,還有秦皓陽。他們記住這些本不屬於他們的回憶,承受著本不該承受的痛苦,都是因為我,不管真相是什麽,都很不公平。”

蔣雨繆低下頭用腳踩了踩地面的泥土,擡手攏起飛揚的發絲,沖著汪燃勾起一個笑容,她聲音輕輕地,散落在風中。

“我記起這是你和老孟吵架時說的話。”

【我並不是討厭你,我討厭的是他們把你當成廢物一樣在保護,什麽都不讓你知道,所有痛苦的過去全部一筆勾銷,可是人怎麽可能沒有過去呢?你只有找到你的過去,才能真正看見你的未來。我知道這個過程很痛苦,你需要不斷回憶起那些傷害過你的記憶,但……】

“我知道”,蔣雨繆擡手放在越說越激動的汪燃肩上,“因為愛所以痛苦,因為擁有所以才會在失去的時候難過,那些傷害我的記憶中,有著非常美好,又讓人眷戀的故事,我理解並且認同你汪醫生,你做了一件我認為,非常正確的事情。”

非常,正確。

汪燃很少聽到這樣的詞匯,在針對蔣雨繆的治療中,幾乎所有人都否定著他的判斷,印象裏嬌弱的女主角在受到痛苦過去的沖擊後,總會有點失心瘋的橋段。她們在情感沖擊下失去理智,在過分感性的渲染裏丟失自我。

他們都不願蔣雨繆去冒這個險,只有一個人支持了汪燃的方案——秦皓陽。

“她很堅強的佳惠姐,你難道忘了嗎?”

就這樣支持的人裏又多了一個身影,現在,蔣雨繆自己也站了出來。汪燃覺得自己獲得了成功,他的方法才是正確的,他本該欣喜,可是看向蔣雨繆的眼眸,激動的心情就忽然平靜下來。

‘她現在,已經感受到了痛苦吧,所以才會想明白這些。’

汪燃沈默著沒有說話,周圍的環境逐漸安靜下來。

蔣雨繆的腦海中湧進的畫面在打架,她想起來很多,串起來的時候真實又久遠。

——

在董佳惠消失的那個周末,秦皓陽陪著蔣雨繆在游樂場走了一天,他們在夕陽中路過學校門口的蛋糕店,然後買到了那天董佳惠看中的那款蛋糕。

蔣雨繆捧著蛋糕坐在董佳惠家樓下,從日落到月亮高懸,她點燃了那根蠟燭,直到風將它熄滅,才終於被秦皓陽拖回了家裏。

警方調查到,董佳惠的蹤跡消失在火車站,她買了票,似乎又轉了很多站,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,而她的父母也在她離開的第二天從老家匆匆離開。

“至少說明她還活著,警方會繼續尋找的。”

其實大家此刻心知肚明,逼迫董佳惠離開的人,真正的目標是蔣雨繆。然而處在危險中的人,此刻卻全然無知。

很快孟卿帶來了那段時間唯一的好消息,“小雨繆,你可以每周末去療養院看媽媽了”,蔣雨繆的臉上才終於見到一絲笑容。

已經很多年了,陳芳年的情緒始終不穩定,剛住進療養院一年左右,就偷藏了刀刺傷她的主治醫生。

不過2004年,她的狀況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好轉,趙海生便為蔣雨繆申請,可以每周末去看望一次陳芳年。

——

哢噠!

汪燃在蔣雨繆的面前打了個響指,她眨著眼睛回神,卻發現周圍已經成了白天,她穿著白大褂站在布滿藥品的醫務室裏,身上沾染了一些消毒水的氣味。

【2005年,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。】

汪燃的身影再次消失,蔣雨繆擡腿向門口走去,迎面卻撞上了一個堅硬的胸膛,她擡起眼去看,秦皓陽長開了的臉龐更加硬朗清晰,他顛了顛背上的少女,匆匆忙忙地撞開蔣雨繆的肩膀,擠進醫務室。

蔣雨繆擡手摸了摸臉上的口罩,轉身看過去,原本在後面櫃子配藥的醫生走到床邊,詢問著情況。

“老師,她應該是中暑了”,秦皓陽把高中時期的蔣雨繆從背上順下來,小心地放在床上,少女的面色酡紅,微微睜開的眼睛卻看向了門口的蔣雨繆。

四目相對之時,蔣雨繆垂下了視線轉身離開。

她沿著陽光充沛灑下來的走廊向前走著,忽然那段明媚又悲傷的歲月,就沖進了大腦,周圍暖暖的光芒將她包裹,什麽也看不見,什麽也聽不清。

直到……

——

叮鈴鈴!

響亮的鬧鐘在床頭櫃上響起,蔣雨繆擡手將它關閉後,勉強坐了起來。大約十幾分鐘,她剛剛洗漱收拾好,就會聽見敲門聲。

咚咚咚,不多不少地三下,她永遠記在腦子裏。

拉開門,秦皓陽便端著盤子站在那裏,他通常會勾起嘴角笑一笑,把早餐盤放到蔣雨繆手上,然後說著雷打不動的那句。

“早上好蔣雨繆,等會兒樓下見。”

吃完早餐,蔣雨繆背著書包下樓,秦皓陽剛好站在樓下等她,他有時候會低著頭整理衣服,側臉鼓鼓的,嘴巴還在咀嚼食物。

陽光灑在他的發頂,每根發絲都蓬松柔軟。

並肩向學校走去路上,秦皓陽雙手交叉在腦後,有時也會伸著懶腰,吐槽著昨天的作業太多,食堂的飯菜好難吃,保安大叔總念叨著有壞人,其實抓捕歸案的只是幾只小野貓……

日子過的跟流水一樣,簡單,持續,他們從小一起長大,他們從沒想過分離。然而當日子被拉長,有些東西便輕輕地發生了改變。

那變化其實很細小,就連謹慎的秦皓陽都沒有註意到,某些早晨的時刻,蔣雨繆會側目看向他優越的側臉,那目光只有短暫的停留,既沒有溫度,也並不深沈。

除了她自己,沒人能明白。

蔣雨繆知道自己長大了,她有了不該有的心思,就理智果決地想要斬斷。然而很奇怪,明明她已經盡力地保持距離了,明明表現出來的態度足夠冷漠了,可是秦皓陽就是不明白。

他依舊在下課的時候跑上三層樓,坐在蔣雨繆的旁邊,看她安靜地低頭做題。最開始學生們會吵吵鬧鬧地起哄,秦皓陽看向蔣雨繆,輕聲說著,“你不在乎這些,不是嗎?”

蔣雨繆咽下了想要解釋的話語,垂下睫毛保持沈默。年少時候的爭強好勝,好像她解釋了,就心虛了。

於是秦皓陽喜歡蔣雨繆這件事,全校都知道。

升上高中的秦皓陽,熱烈的像是天上的太陽,他長高了,褪去稚嫩的臉龐露出帥氣的模樣,他不再是初中時候被人忽視的存在,至少在蔣雨繆眼中,完全不是了。

董佳惠失蹤後,秦皓陽瘋了一樣地鍛煉,他開始粘著蔣雨繆,性格也像董佳惠一樣外放起來,一夜之間,蔣雨繆的兩個朋友好像都消失了。

他們又似乎都還存在,蔣雨繆不知道該怎麽樣去形容,她只覺得秦皓陽洋溢著歡笑的面孔下,背負著那麽沈重的東西。

他從來不說,蔣雨繆也從來不問。

她想,只要秦皓陽還在身邊,總有一天他會把她想問的,親口講出來。

蔣雨繆看著秦皓陽走在陽光下的背影,水潤清澈的眼眸輕輕晃動,她停下腳步,細密地睫毛垂下來,聲音輕輕的。

“汪醫生,我想要知道,這三年裏,到底發生了什麽。”

【準確地來說,是九年裏。】

“九年?”

【你們註定要重新相遇。】

——

一切回到了最初的起點,超越蔣雨繆空白的九年時光,抵達了更加久遠的過去。眼前的景象重新展開,視野卻從秦皓陽的身上展開。

還在讀幼兒園的秦皓陽,被小朋友推倒在地上,他渾身臟兮兮的,通紅的眼睛想哭又不敢哭,淚水從眼角急促地滑落。

“說你沒有爸爸,你就是沒有爸爸!”

站在最前面的小胖墩揮舞著肉拳,似乎還想要給秦皓陽一些教訓。坐在地上的秦皓陽擡起手去擋著,忽然一個身影擋在了他的面前,陽光勾勒出那人的身形,飛揚的發絲都閃爍著光芒。

“你為什麽要欺負他?”

蔣雨繆站在小胖墩面前,狠狠推了他一把,手勁出奇地大,讓小胖墩往後趔趄了幾步。旁邊幾個小孩子上去想要揪蔣雨繆的頭發,卻沒想到被她靈巧地躲開了。

蔣雨繆把蔣天教給她的動作施展出來,雖然不夠協調,但抵擋幾個小孩子的攻擊已經足夠了。她擡腿踹在了小胖墩的屁股上,害他剛走過來就又摔倒在地上,終於沒忍住哭了起來。

蔣雨繆這才拍拍手,歪頭看向他們。

“我爸說了,你們這樣欺負別人的都是壞人,你們還哭,真羞!”

坐在地上的小孩子一聽到蔣雨繆稱呼他們為‘壞人’,哭得更加慘烈了,遠方的老師被吸引了註意,正在朝他們跑過來。

蔣雨繆轉身看向呆楞的秦皓陽,彎腰向他伸出了手,“起來回家了,秦皓陽”,她的眼睛那麽清澈,看向秦皓陽的時候,讓他的恐懼和悲傷徹底遺忘。

他有一個可以永遠走在前面,永遠保護他的姐姐。這是最初秦皓陽,把手放在蔣雨繆手心時,唯一的念頭。

她的手軟軟的,頭發香香的,像是一個精致的小公主,秦皓陽低頭看了看自己臟兮兮的手指,落在蔣雨繆的手背上,那裏潔白的皮膚也給蹭黑了。

秦皓陽第一次感受到難堪的情緒,他想要把手抽出來,卻驚動了蔣雨繆的視線,她轉身更緊地拉住秦皓陽的手,臉上揚起一個笑容,明媚的與陽光重合起來。

“別怕,我在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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